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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1年02月09日 上一版  下一版
贺年卡(外一篇)
范墩子
文章字数:2452
  
  家里盖了上房后,厢房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杂货间,堆满了果蔬、农具、木头和许多废旧的书刊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父亲、舅舅和外公一起盖了这间土房,砌墙、盘炕均用的是土坯,青砖极少,那时我尚未出生。厢房被杂物占据后,家里人很少再进去,门常年锁着。前段时日,闲来无事,便推开了红漆已在掉落的木门,穿过窗户的阳光在屋内摇摇晃晃,空中尘埃乱舞,看到贴在炕围上的贺年卡,我深感亲切,不由得想起了许多熟悉的往事。
  在村上读小学时,我就见过姐姐收到的贺年卡,但我们同学之间,并未互相赠送。这也不难理解,村上念书的我们,手上哪里会有零花钱。在镇上读五年级的寒假前夕,我才等到了同学赠送的第一张贺年卡,我将它夹在语文书里,隔一小会就拿出来看上几眼。很快,又有同学递给了我新的一张,不到两天,我竟收到厚厚的一沓了。看着写在卡片背面的祝福语,我心里溢满了幸福。在没有写祝福语的卡片上,我写上自己的祝福语,又转赠给了别的同学。
  相互赠送贺年卡,渐渐在年级间流行开来,我专门在校门口的商店里买了两盒,以回赠给我送贺年卡的同学。两盒中,一盒印着《情深深雨蒙蒙》的剧照,一盒印着《笑傲江湖》的剧照。过年清扫房间时,由于家里的报纸不够,母亲便用我收到的贺年卡糊了炕围,之后每到年前,我总会将收到的贺年卡按次序贴在墙上,上中学后,贺年卡几乎贴满了整面墙壁。我时常会坐在炕上去观望那些卡片,它们背后凝聚着学生时代朴素纯真的友谊。
  现在站在昏暗的房间里,借着斜射进来的阳光,看着那些落满灰尘的贺年卡,我仿佛看见了一张张青涩年少的笑脸,看见了那群每天骑自行车回家的乡村少年,看见了正在操场上互相追逐的同学们,他们灿烂的笑容都定格在墙面上一张张贺年卡里。我还记得某日的黄昏时分,我和村里的伙伴坐在麦田里相互欣赏各自贺年卡的情景。今日想来,那些记忆历历在目,如在眼前。而贴在墙上的贺年卡,均已泛黄,有的边角已经卷起,有的则已被撕烂。
  在我收到的所有贺年卡中,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从上海寄来的三张动漫贺年卡。初二那年,上海浦东区的一个中学和我们学校结对子,帮扶我们这些贫困地区的乡村学生,我们学校有近百名学生与上海那边的学生通信来往。与我通信的是一位女生,我先后给她写了三封信,她均回了信,并且给我邮寄了一些学习用品和自己的一张个人照,每次复信,她都会在信封里夹一张贺年卡。我一共收到了三张,三张贺年卡上勾勒了上海不同的城区风景。
  和那位上海女生的通信,只有一年的时间,初三后,学业太忙,也就断了联系。三张贺年卡却被我一直珍藏在柜子里。高中和大学期间,贺年卡不再流行,同学们也就不再互赠,智能手机普及后,过年期间,就完全成了群发短信问候。通信便捷的同时,某些传统的仪式也正在消失。人们都在感慨人情味儿是越来越淡了,恐怕也与此有关。尽管现在很少有人使用贺年卡,但不得不说,小小的一张卡片,的确见证了时代的变迁,见证了一代人的真情。
  耍故事
  在这里,故事并非文学类别,而指的是社火。表面上看,故事和社火八竿子打不着,竟能被联系在一起,这的确有些不可思议,但我们那里的人,都将耍社火称作耍故事。细细想来,社火本就是乡间的戏,既然是戏,就有情节和人物,戏装和舞台表演,且戏中人物均出自神话传说或话本小说,三五个人物组在一块,便成为一台戏,这样一来,将社火称为故事,也就合情合理。况且相比耍社火一词,耍故事更接地气,更活泛热闹,留有想象的空间。
  正月走完亲戚后,有些村子就陆陆续续地组织起来,这些都是乡镇里人口较多且比较富裕的村子,从我记事起到现在,我们村子就从来没有搞过一次。耍故事时,选的多是些少年,这与他们的体重有关。一般情况,会有十多辆车的车队,车多为蹦蹦车、拖拉机和手扶车,在每辆车的车厢里,搭上高台,高台上固定一根粗壮的约两米长的钢筋,戏中的场景不同,钢筋的形状也就不同,再将少年固定在钢筋顶端,或卧,或站,或坐,姿态各不相同。
  耍故事前,组织方会给扮演的少年点额描眉,画脸挂须,穿戴好颜色不同的戏服。最重要的是,须在车厢四周坐上一些大人,一来是敲锣打鼓烘托气氛,二来是应对一些突发情况。毕竟是在腊月里,天气冷时,寒风凛冽,时常可以看见被冻哭的少年。我记着就有一个扮演关公的少年,他手持青龙偃月刀,却在半空中被冻得放声大哭,“小关公”啜泣的样子,逗得围观的乡人哈哈大笑,坐在车厢里的大人只好将提前备好的糖果塞到少年嘴里。
  一般而言,车队先在本村表演,每个巷道都耍了一遍后,才会去往临近的村子和乡镇街道。那时,只要一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,便知道耍故事的来了,我和伙伴们就立即前去观看,看着那些戴盔披甲、穿红着绿站在半空中的少年,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。追着车队,走街串巷,我们一直跟到镇上,运气好时,车厢里的大人还会让我们坐上来。有一回,我们尾随车队去镇街上耍故事,街上的门市送了不少礼品,我们也分了点,可真让我们高兴了许久。
  正月十五那天,镇街上热闹非凡,常常会有好几列耍故事的车队。若两列车队在路途间或镇街上相遇,一方会先让到一侧,但并不代表他们是在示弱,待双方准备妥当,立即鼓声大震,锣音喧天,都憋足了劲头,力图压过对方。许久时间过去,若还辨不出个高低,那双方就会使出撒手锏:舞狮子或长龙。这两样可都是技术活儿,舞动起来,能吸引很多围观的人。尽管是在竞赛,但并不为争个输赢,只图耍个尽兴,舞个痛快,优胜自在人们心中。
  四年前的正月,在杨凌石家村,我见过别样的耍故事。当地村民在村口用篷布搭建一个简易房,然后在篷下表演,那样子更像一个自乐班。他们并不需要踩高跷或被固定在半空的少年,而是需要一堆木偶,木偶穿戴戏服,身长不过一米,戏服下面有两根细竹牵引,表演时,唱戏人将木偶举起,自己藏在木偶身后,木偶的举动均由唱戏人控制。既能听秦腔,又能观赏木偶表演,嗓音悲怆动人,表演灵活自然,堪称绝品。这就是木偶戏。
  而在我看来,无论是木偶戏,还是我家乡的车队表演,其实都重在一个“耍”字。耍是耍故事的灵魂,像孩子般痛痛快快地耍,耍出了童心,耍出了年味,耍出了快乐和对未来的向往,更耍出了关中人的性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