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青的苜蓿
文章字数：2063
苜蓿地坐落在庄北的高台上，远远望过去，像飘在田野上一团随季节变换着深浅颜色的青绿馨香的云。
惊蛰一过，大地从严寒的桎梏中苏醒了，这时候，苜蓿从枯黄的茅草下发芽了，那些妩媚、黄嫩叶尖和叶瓣还蜷缩着的嫩芽，翠生生被枯黄的茅草苫盖着，不走到地头根本看不清楚。一场春雨落下来，苜蓿开始生长了，一瓣瓣小小的椭圆形叶子舒展开来，一簇簇将苜蓿地里干枯的茅草和地皮覆盖住。这时候，苜蓿的颜色要比田地里麦子的颜色浅一些、淡一些，远远望过去，像飘在深绿色麦地中一朵诱人的青青的云。
苜蓿是喂牛喂马必不可少的青料，牛马嚼了一冬的麦草，正等着长高的苜蓿上膘呢，因此，苜蓿地常年有人看守着。正月葱，二月韭，三月苜蓿正合口。苜蓿是人们下锅的一道菜，尤其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里，简直是人们觊觎的一道美味。当然，时时惦念着苜蓿的是村里的女人们。她们走到庄北，总要抬头向远处高台上望几眼，望着那一片青青的嫩苜蓿，腮帮子里泛涌着口水，回想着嫩苜蓿的种种做法和吃法。终于，一个大胆的决定，通过碰面时几声叽咕，甚至一个眼神，在她们中间逐渐有了默契，她们约定在天黑后三五个人结伴去偷苜蓿。不，她们从不说“偷苜蓿”！她们和村庄里所有的人一样，一直说“撅苜蓿”！当然，那些女人中，也有我的母亲。
天黑透了，我们正要上炕睡觉，这时我家院门外响起敲门声，伴着敲门声的，是隔壁婶子重重的咳嗽声。母亲向姐姐使个眼色，怀里揣着早已准备好的花布兜出门了。从母亲脸上诡秘的神色中，我们早已猜出来，母亲是和隔壁的婶子们去撅苜蓿。夜越来越深了，父亲天擦黑就去村上的饲养室喂牲口去了，没有母亲的家里，冷清清空荡荡。我们躺在被窝里，却怎么也睡不着。邻村看苜蓿的人，会不会突然摸黑来地里，母亲和婶子们会不会被人逮住？后院白杨树、土槐树上传来夜鸟凄厉的叫声，我们恍惚听见，远处隐隐传来女人的争辩声、哭泣声，我们的心缩成了一团。后来，母亲终于回来了，披着一身寒气，裤腿上湿漉漉的。母亲上了炕，手脚瘆凉瘆凉，但脸上喜滋滋的，泛涌着一种满载而归的喜悦。
第二天一早，我们就吃到了苜蓿。母亲将苜蓿煮熟，用油、盐、辣子调成清晨我们吃苞谷糁子的佐菜；母亲将苜蓿和麦面掺和在一起，烙成苜蓿饼；母亲用苜蓿蒸成麦饭，刚蒸熟的麦饭甜丝丝的，吃一口，满嘴的清香。母亲和村庄里的女人们其实是很少冒险去撅苜蓿的，时常撅苜蓿的，是我们那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。
庄北高台上的苜蓿地，其实是邻村一个叫小寨的村庄种植的，常年由一个被我们叫“青蛙”的人看守着。“青蛙”四十出头，长胳膊长腿，跑起来身子往前一蹿一蹿，样子就像只蹦跳着的青蛙。我们提着襻笼，在高台下的坡坎上、土路边剜着草，“青蛙”提着条鞭杆，站在苜蓿地头的土路上，用锥子一样尖利的目光盯着我们。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，一瞅着苜蓿地和四周的田地里不见他的踪影，我们便一群麻雀般落在了苜蓿地里。
苜蓿已长到一拃多高，一簇簇嫩生生，我们放下襻笼蹲下身子，一双手哆嗦着飞快地撅起来，手上染满了苜蓿的绿汁液。我们一边撅，一边仰起头，向远处飞快地瞥一眼。忽然有人惊慌失措喊了一声，“青蛙”来了——可不是，“青蛙”一蹦一跳着正从苜蓿地上头向我们飞奔过来，我们惊叫着提起襻笼，跑出苜蓿地，跑下坡坎，穿过麦地向着村庄跑去。
我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自己胸口怦怦的心跳声，一双脚踩在麦地里，像是踏在一团棉絮上，双腿僵硬得怎么也使不上劲。那天，“青蛙”是怎样跑到我身边的，我一点察觉都没有，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我面前，向我叱呵一声，然后一伸手，抓住我手中的襻笼向上一轮，襻笼里的苜蓿撒在麦地里，襻笼到了他手中。后来，“青蛙”提着襻笼骂骂咧咧向着苜蓿地的方向走了。我的脸煞白煞白，一直等他走远了，我才“哇”一声哭了。
那只襻笼是父亲开春时刚从镇子上买回的，襻笼外面的竹皮还是青绿色，母亲掏灶火里的土灰都舍不得用，一直用着旧襻笼。现在襻笼丢了，我想一定会挨父母一顿叱骂甚至责打。伙伴们早回村庄了，我一个人躲在村口麦垛后面，向着远处茫然张望着。远处，青绿无际的麦子一眼望不到边，麦地上跳跃着苍白的阳光，整个世界就像我的内心一样凄凉、空旷。一直到天擦黑，我才畏畏葸葸进了家门。父母并没有叱骂我，母亲只是望着我，轻声叹息了一声。母亲说：“晚饭给你在后锅里热着呢。”揭开锅盖，一大碗煎搅团，两块玉米面粑粑，还热乎乎的。
那天晚上，我总梦见苜蓿，苜蓿已长到半腿高，一片片茂腾腾绿葱葱，蝴蝶在苜蓿地里飞舞，蚂蚱在苜蓿丛中“吱吱喳喳”地叫，地里开满了紫莹莹的苜蓿花。但梦得更多的是春天的苜蓿地里，那些肥嫩的枝秆上长着一瓣瓣小小的椭圆形叶子的嫩苜蓿，在春风里摇头晃脑，一片片青青的，像是无边无际。我提着襻笼，还是我们家那只新襻笼，蹲下身子撅啊撅、撅啊撅，襻笼装满了，我却怎么也提不起……后来，身子一激灵，梦醒了。
夜已很深了，窗外笼着一片淡淡的月光，春天村庄的夜晚静谧极了。忽然，我闻到从窗口飘来的花香和草木香中一种独特的气息，轻轻一嗅，我便闻出了那一定是从庄北高台上飘来的苜蓿气息，幽幽的、淡淡的，清香极了，似乎能让我的整颗心轻轻飘起来……
惊蛰一过，大地从严寒的桎梏中苏醒了，这时候，苜蓿从枯黄的茅草下发芽了，那些妩媚、黄嫩叶尖和叶瓣还蜷缩着的嫩芽，翠生生被枯黄的茅草苫盖着，不走到地头根本看不清楚。一场春雨落下来，苜蓿开始生长了，一瓣瓣小小的椭圆形叶子舒展开来，一簇簇将苜蓿地里干枯的茅草和地皮覆盖住。这时候，苜蓿的颜色要比田地里麦子的颜色浅一些、淡一些，远远望过去，像飘在深绿色麦地中一朵诱人的青青的云。
苜蓿是喂牛喂马必不可少的青料，牛马嚼了一冬的麦草，正等着长高的苜蓿上膘呢，因此，苜蓿地常年有人看守着。正月葱，二月韭，三月苜蓿正合口。苜蓿是人们下锅的一道菜，尤其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里，简直是人们觊觎的一道美味。当然，时时惦念着苜蓿的是村里的女人们。她们走到庄北，总要抬头向远处高台上望几眼，望着那一片青青的嫩苜蓿，腮帮子里泛涌着口水，回想着嫩苜蓿的种种做法和吃法。终于，一个大胆的决定，通过碰面时几声叽咕，甚至一个眼神，在她们中间逐渐有了默契，她们约定在天黑后三五个人结伴去偷苜蓿。不，她们从不说“偷苜蓿”！她们和村庄里所有的人一样，一直说“撅苜蓿”！当然，那些女人中，也有我的母亲。
天黑透了，我们正要上炕睡觉，这时我家院门外响起敲门声，伴着敲门声的，是隔壁婶子重重的咳嗽声。母亲向姐姐使个眼色，怀里揣着早已准备好的花布兜出门了。从母亲脸上诡秘的神色中，我们早已猜出来，母亲是和隔壁的婶子们去撅苜蓿。夜越来越深了，父亲天擦黑就去村上的饲养室喂牲口去了，没有母亲的家里，冷清清空荡荡。我们躺在被窝里，却怎么也睡不着。邻村看苜蓿的人，会不会突然摸黑来地里，母亲和婶子们会不会被人逮住？后院白杨树、土槐树上传来夜鸟凄厉的叫声，我们恍惚听见，远处隐隐传来女人的争辩声、哭泣声，我们的心缩成了一团。后来，母亲终于回来了，披着一身寒气，裤腿上湿漉漉的。母亲上了炕，手脚瘆凉瘆凉，但脸上喜滋滋的，泛涌着一种满载而归的喜悦。
第二天一早，我们就吃到了苜蓿。母亲将苜蓿煮熟，用油、盐、辣子调成清晨我们吃苞谷糁子的佐菜；母亲将苜蓿和麦面掺和在一起，烙成苜蓿饼；母亲用苜蓿蒸成麦饭，刚蒸熟的麦饭甜丝丝的，吃一口，满嘴的清香。母亲和村庄里的女人们其实是很少冒险去撅苜蓿的，时常撅苜蓿的，是我们那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。
庄北高台上的苜蓿地，其实是邻村一个叫小寨的村庄种植的，常年由一个被我们叫“青蛙”的人看守着。“青蛙”四十出头，长胳膊长腿，跑起来身子往前一蹿一蹿，样子就像只蹦跳着的青蛙。我们提着襻笼，在高台下的坡坎上、土路边剜着草，“青蛙”提着条鞭杆，站在苜蓿地头的土路上，用锥子一样尖利的目光盯着我们。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，一瞅着苜蓿地和四周的田地里不见他的踪影，我们便一群麻雀般落在了苜蓿地里。
苜蓿已长到一拃多高，一簇簇嫩生生，我们放下襻笼蹲下身子，一双手哆嗦着飞快地撅起来，手上染满了苜蓿的绿汁液。我们一边撅，一边仰起头，向远处飞快地瞥一眼。忽然有人惊慌失措喊了一声，“青蛙”来了——可不是，“青蛙”一蹦一跳着正从苜蓿地上头向我们飞奔过来，我们惊叫着提起襻笼，跑出苜蓿地，跑下坡坎，穿过麦地向着村庄跑去。
我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自己胸口怦怦的心跳声，一双脚踩在麦地里，像是踏在一团棉絮上，双腿僵硬得怎么也使不上劲。那天，“青蛙”是怎样跑到我身边的，我一点察觉都没有，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我面前，向我叱呵一声，然后一伸手，抓住我手中的襻笼向上一轮，襻笼里的苜蓿撒在麦地里，襻笼到了他手中。后来，“青蛙”提着襻笼骂骂咧咧向着苜蓿地的方向走了。我的脸煞白煞白，一直等他走远了，我才“哇”一声哭了。
那只襻笼是父亲开春时刚从镇子上买回的，襻笼外面的竹皮还是青绿色，母亲掏灶火里的土灰都舍不得用，一直用着旧襻笼。现在襻笼丢了，我想一定会挨父母一顿叱骂甚至责打。伙伴们早回村庄了，我一个人躲在村口麦垛后面，向着远处茫然张望着。远处，青绿无际的麦子一眼望不到边，麦地上跳跃着苍白的阳光，整个世界就像我的内心一样凄凉、空旷。一直到天擦黑，我才畏畏葸葸进了家门。父母并没有叱骂我，母亲只是望着我，轻声叹息了一声。母亲说：“晚饭给你在后锅里热着呢。”揭开锅盖，一大碗煎搅团，两块玉米面粑粑，还热乎乎的。
那天晚上，我总梦见苜蓿，苜蓿已长到半腿高，一片片茂腾腾绿葱葱，蝴蝶在苜蓿地里飞舞，蚂蚱在苜蓿丛中“吱吱喳喳”地叫，地里开满了紫莹莹的苜蓿花。但梦得更多的是春天的苜蓿地里，那些肥嫩的枝秆上长着一瓣瓣小小的椭圆形叶子的嫩苜蓿，在春风里摇头晃脑，一片片青青的，像是无边无际。我提着襻笼，还是我们家那只新襻笼，蹲下身子撅啊撅、撅啊撅，襻笼装满了，我却怎么也提不起……后来，身子一激灵，梦醒了。
夜已很深了，窗外笼着一片淡淡的月光，春天村庄的夜晚静谧极了。忽然，我闻到从窗口飘来的花香和草木香中一种独特的气息，轻轻一嗅，我便闻出了那一定是从庄北高台上飘来的苜蓿气息，幽幽的、淡淡的，清香极了，似乎能让我的整颗心轻轻飘起来……